遥声

海与月亮

港耀|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随手摸的短打

*tagtree发过,搬到这里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1997年的盛夏,王耀一身八九十年代常见的power suit,黑色熨贴而笔挺,被大会堂暖色调的灯光勾勒出几分柔软的意味。台下也有一小片黑色,是人群,光线被那些翻领立领下露出的衬衫布料反射出来,最终在王嘉龙的视网膜上凝聚成一个个亮晃晃的点。或许是这两天接连的失眠,他此刻脑中的晕眩潮涨潮落,整个人就像松散的沙堆被细小的水流侵蚀着,虽然不至于垮掉,但这样的强撑更让人不得安宁。零点过三分钟,王耀向他伸出手,摆出镜头前的标准笑容:"嘉龙,好久不见。"闪光灯的海与河在王嘉龙的余光里轰然炸开,他却觉得那侵蚀身体的水流似乎已经倦怠了,他大概就是这样的性子,无论前路是好是坏,总要等一切彻底成定局的那一刻才愿意让万千心思平复下去。王耀曾说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握住了那只手,有点凉,意料之外的,比他的手还凉,大概旺盛到过量的冷气七月盛夏所有公共场合的通病。余光仍然被炫目的白色占满,当他也挂起同样的客套式的微笑后,时间被无限放缓又拉长,那点浅淡的笑意即将出现在各大报纸和媒体的醒目版面上。他们或许该拥抱一下,或许该挤出两滴眼泪来庆祝这一场拖拖拉拉的久别重逢,向全世界昭示些多余又必要的情感。这或许也是让王耀来的那些人所期待的,但王嘉龙没兴趣奉陪着把戏演到那个份上,王耀初入交际场,一举一动都像试探,如同一个扎满了线的木偶,可看着他的眼睛,你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没有灵魂。那双眼睛在王嘉龙看来,是太静了,喜怒哀乐都是表面浮起的一层泡沫,谁也不知道那琥珀色的深处是什么。正神游着,对方终于收回了手,西装吞没了斜打来的光线,黑得越发深重。王嘉龙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只手上,没来由地想起一句: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维多利亚港水面倒映的灯火浓稠得像搅不开的金粉,随着水波的扩散收拢而上下浮沉,最后大半都没入水底,而剩下的那些,一片都落不进王嘉龙的眸子里。他靠在太平山顶的灰石围栏上,面向王耀,风从身后遥遥吹过来,他们隔着越发暗沉的夜色对视,香港人总莫名觉得王耀还是变了,绝不仅仅因为许久不见而变得陌生,他甚至因此更加,热情,事事妥帖到让人挑不出毛病。或许他们即将走入同一片长夜里,血液中的本能让王嘉龙升腾起了无数同类相惜的悲悯。

两人之间空空荡荡,王耀的心里却仿佛被什么极钝的东西一下一下划开,破口是粗糙毛绒的,想缝起来都找不到落针的地方。

王嘉龙从记忆中回过神,喉咙里腥得像生吞的一整条血淋淋的鱼,是血,分不清是从前额流入口中又伴着唾液咽下的,还是嘴唇的破口,还是从体内涌出的,只觉得体内瞬间被灼烧了一下,然后留下腥冷的焦炭,什么也不剩。他感觉身体里沉重却空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和眼前这个人动过手,那张脸向后挪去,直到五官的痕迹分辨不清。

大概是王嘉龙的不幸,当王耀时隔廿余年换了新装粉墨登场,他好巧不巧成为了第一个配角。香港人仰首却垂下眼睑,让虹膜的干涩感舒缓片刻再重新睁眼。是的,他愤怒,他抗议,他们可以让世界看到自己的抗争,可是这一时的挣扎怎么比得上他将近二十五载的撒网布局,最后一方收网,另一方被绞得动弹不得才后知后觉。四肢早已被细线勒得渗血,他惊讶于自己的迟钝,王耀似乎告诉过他,一时错信就是满盘皆输。这句话是他亲口说的,没想到应验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嘉龙。"王耀唤着他的名字,呼喘急促而粗重,他几乎觉得自己肩颈上在这个人的唇下急促的喷吐中泛起了一片水雾。"哥。"王嘉龙的声音变低,于是听不出什么情绪,王耀愣住片刻,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忽然间打了满腹的外交辞令都黯然失色,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

   王嘉龙接着道,"我们打个赌吧。"香港人的眼中重新闪过熟悉的,含义微妙的讽刺。

  "别和我打赌。是我赌得起还是你赌得起?"王耀的低马尾散开大半,发丝覆在耳畔,将侧脸笼罩在阴影里,像雨后铅灰的云的影子,吞噬尽了眸中的光亮。

  "我还剩什么?哥,我还剩什么。"他仿佛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却又干涩的仿佛冷笑,出声即收。王耀终于招架不住,注视着他:"赌什么?"

  "我赌。"王嘉龙清晰地,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最后一个。"

王耀掩饰住神色间的错愕,眸子重新归于金属质感的漆黑,映出窗外掠过的飞鸟。飞鸟扇动双翼占据了他全部的余光,而移过视线时远处却只剩下空荡的,纠缠的电线。他突然好累好累,就像被拖进泥泞跋涉了长长的路,纠结的水草攀上身体和散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向前向后都是迷茫。那只鸟终于又飞了回来,停在了电线上,侧首看着他,抖动翅膀时羽毛静静飘下。他跌落在王嘉龙栗色的眼底,他的眼神与他太像,于是脑中不知为何涣散开了无数张白纸,在灯光里泛开昏黄的色泽,边缘被用力掐出褶皱,血与泪凝成的空无一字的白纸,如同极钝极钝的刀子切割着他的血管,又刹那间变得锋利,尖锐的碎片炸开在体内,心脏的搏动缓慢而虚弱,他仿佛变成了它们,变成了一片空白,所有血污被压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变成了无言的痛苦,变成了浅浅埋在粉饰繁华里的悲泣,无人问津——左只手紧握了一瞬,却随即脱力垂下,过去种种像雪崩般将他淹没,而他的眸子里甚至映不出一片悲凉,琥珀色的瞳仁上水光凝聚又破裂,周而复始,他似乎已经流不出泪。

  二十三年。

  王嘉龙试着将眼前的王耀和记忆中的那个面影重合起来,却怎样尝试都徒劳。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低沉的调子,长长短短在闷热的空气里旋转着上升,盘踞在每个角落里。他随手按向屏幕,如果按到挂断键最好,按到接通键便接通了也没什么,他想,然而目光仍带着若有若无的讥笑,笑自己也笑王耀。震动停止了,屏幕中不再传来声音,看来是已经挂断——他这才扶着柜子站起来,王耀在门边失神似的理着衬衫的领子,看到他动作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衬衫的扣子再次系好。王嘉龙移开目光,突然想问问他为何随时随地都演着粉饰太平的这一套,仿佛衣服穿好,顺带让旁观者装个瞎,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如果有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提,他倒是不介意使点手段让碍眼的家伙赶紧消失的。

  雨丝摔向屋外的马路,砸落了路边相思树的叶子再甩向紧闭的玻璃窗,最后鼓噪在这一方小小的书房里,震得耳膜发疼,让王嘉龙简直怀疑是不是耳道也出了血,但这不重要了。

  "……不用回一下电话吗?"王耀半晌才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话,目光重新聚焦起来,停留在窗台那一片榛色的,潮湿而肉感厚重的叶子上,落叶中心的凹处积聚起了水洼,其中倒映出王嘉龙灯下的侧脸。王耀像被砍断了鳍与尾的游鱼,早已无法在水中游弋,却连去抓根浮木都做不到,只能被水流冲击翻滚,浮沉,直到撞上礁石粉身碎骨。这时王嘉龙成为了那块礁石,他却无法挪开视线,似乎失去了这一个可以勉强注视着的存在,就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比起粉身碎骨,他更怕搁浅窒息。

   王嘉龙没有答话,握住黄铜门把手,极缓极慢地向下用力,等到金属的温度几乎和皮肤相同,门中发出咔嗒的声响,才果断地推开走进了雨中。仰头是路灯在雨里被扯成细丝的光芒,像刚飞上半空便凝滞住的烟花,永远来不及绽放。灯下的飞白出现得突兀,汽车远远两道光柱拉过来,像是忽然聚焦的镜头,将他的一举一动放慢放大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夜里,就像前一天演讲时那样,只是这次没有观众,也没有人等着暗地里把他一脚踹下台。白光转黄,闪烁成两团飞萤般的雨丝。雨小了,他这才注意到,同时注意到车中走下的人,林晓梅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发尾和双肩有些潮湿,长发垂落下来,在雨里显得极静。她走向他,一步一步,没有说自己跨了三个街区找过来,也没说他整整一天没接电话,只是瞄了瞄他湿透的衣裤:"怎么没带伞。"

 他任由林晓梅将雨伞倾斜到自己头顶,勉强收拾了下表情,望向汽车眼中先流露的却是出几分意会的默契,有些东西不言而喻,也无心再问去哪里。

  "先上车吧。"

  他和林晓梅勉强还算有过一段心心相印的日子,而后分道扬镳,如今似雨打浮萍般兜兜转转地在水中浮沉。王耀又何尝不是,狂风骤雨掀打过去,他们谁也没能幸免,或许挣扎的样子太难看,王耀有时便放任自己沉沦,不溺死已经是万幸,谁试图带来一叶渡海的扁舟,都也免不了落得个被撕得粉碎的结局,又何谈同舟共济。


 新住所是所普通的酒店,所幸不吵不闹,也容许他在看了一夜又一个清晨的雨后,从上午八点倒头便睡到晚上八点。醒来时仍然微微晕眩,不过几天来一直如此,几乎已经是用来,此时除了轻微的反胃不再有其他异样感,于是散心般下楼闲逛。一楼大厅摆放着一台三角钢琴。王嘉龙鲜少听见钢琴曲,印象最深的是去年秋天的一场梦里。那时马里乌波尔沦陷的消息刚刚传到遥远的亚洲,轻轻飘过北纬二十二度这颗裂痕斑驳的明珠,没惊起太多波澜。而他却梦到自己站在灰白的废墟中,从坍塌的楼房深处,传来了一首断断续续的,有些磕绊的《乌克兰仍在人间》。钢琴声渗过未散的硝烟与断裂的水泥架起的空穴,穿过废墟下断灭的哀泣,向着天际一路盘旋,最后又仿佛散落开来,温柔,强大而充满希望,回荡在这片古老而坚韧的土地上,永久镌刻进进了城市的每个角落。眼前的三角钢琴与梦中的景象交错纠缠,他掀开琴盖,一层潮湿的薄灰随即附着上指尖,灰烬很快抹开在了黑白琴键上,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几乎不假思索。他弹奏着,仿佛刻意的把速度放慢了些,弹奏起了一首或许只有香港人还记得的歌。

何以这土地泪再流,何以令众人亦愤恨

它也曾响彻了香港的大街小巷。

  他注视着灯光下发亮的琴键,初夏的燥热被截留在窗边极小的一段。如果他稍微转头,就能刚好看见树梢间振翅的鸣蝉或跃起的麻雀,而他只是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抛进了琴声中,整整四年,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但到头来,只觉得没有人幸免于穿心刺骨般的痛,可他已经痛到麻木。

  一曲终,他的十指仍然轻搭在键盘上,眸子缓慢盍起又重新睁开,在刘海碎斜的遮挡中逐渐褪去湿润,焦点逐渐分明,聚向琴身倒影的自己,朦胧的,像隐入了岑寂的长夜。


 他们重逢又失散于那个良夜。

评论(2)

热度(18)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